快遞輿情

一個快遞員的輾轉與創(chuàng)作:20年19份工作與1本書

2023年06月12日來源:上官新聞

胡安焉從1999年畢業(yè)后輾轉于廣東、廣西、云南、上海、北京等地打工,漫畫編輯、便利店店員、自行車銷售、物流揀貨員、快遞員……20年間,他換了19份工作。

2020年,失業(yè)數(shù)月的胡安焉在網(wǎng)上發(fā)表隨筆,其中一篇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爆火。以此為機緣,今年3月他的非虛構作品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正式出版。經由此書,將那些游走在邊緣的人群推進了公眾的視野。但在胡安焉看來,這些記錄無關底層或苦難,只是見證一個人的沉浮與他所經歷的人生。“都只是謀生手段。”胡安焉說,“我希望通過寫作來確立自我?!?

“我總是一次次陷入不堪重負的境地,然后被迫逃離。”

44歲的胡安焉如今定居成都。他和妻子租住的60平方米小屋里,除了成箱的書,還養(yǎng)了一只貓。房子異常整潔,給人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。也許這正是他如今狀態(tài)的投射——“平和自洽,”胡安焉笑著說,“換個庸俗的說法,就是與生活和解了?!?

在“和解”之前,他的人生經歷就像他解讀的契訶夫小說一樣,“是一個巨大的問號,讓人沒有歸屬”。

胡安焉生于廣州,中專讀家電維修,大專讀廣告專業(yè),“但我讀的是夜大”。而他早期的工作,如酒店服務生、服裝店和加油站營業(yè)員、快餐連鎖店送餐員,都不可避免地和夜校時間沖撞了。

他勉力維持著學習和工作的平衡,甚至一度因賣力工作惹來同事不滿,因為這無形中拔高了大家工作的“標準”。盡管這種賣力,不過是類似于“多碼了幾張椅子”這樣的事情。

同事之間經常發(fā)生與利益相關的糾葛和算計,這令他不安?!拔也幌矚g和人講利益,談條件”。

他以為大專畢業(yè)后,找一份專業(yè)對口的工作,就不必頻繁地與人打交道了。他先后進入一家廣州漫畫社和漫畫資訊雜志,結果這里產出的幾乎都是粗糙的盜版物和廉價的幽默作品。他和幾個熱血的朋友決定離職北上過“流浪”生活。

2004年,胡安焉來到北京,在一家文印店找到第九份工作。與他同來的朋友們執(zhí)意要過一種理想主義生活,認為“工作是社會機器對人的奴役”,勸他辭去工作。他聽從了。為了節(jié)省開支,還從通州搬去更偏遠的燕郊,眾人分攤房租,每月只需500元。可是經濟的窘迫畢竟是個實際的困擾,最終,他返回了老家。

不過,北京這段經歷讓他開始習慣自省。那幫“幼稚”的朋友,他們的反叛和追求,“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啟蒙,讓我認識到,原來世界上還存在這樣的生活方式”。

在家賦閑數(shù)月后,他去了一家影音器材期刊做編輯,之后又隨同事創(chuàng)業(yè)辦汽車會刊。父親生病后,他在家照顧數(shù)月,又重返動漫行業(yè)。公司的運營模式迫使他們經常“洗稿”,而他自覺“太無能”,“即使投身污濁的洪流,經濟情況仍然是月光狀態(tài)”。

當時的女朋友對他很不滿,為了掙錢,他和一名同學去越南考察商機,但不確定性太多,只好退而求其次,到南寧合作開女裝店。

除了各種難纏的顧客,更令他沮喪的是同樓層的競爭者。后來,女朋友和他分手了,這讓他感到一種“解脫”,但同時又被一種茫然的失落感籠罩。

在南寧待了兩年后,他和同學拆伙,回家。

那年,他正好30歲。面對財務自由的老朋友,心中還是會有一種“自卑感”。10年的打工經歷,也加深了他對人群的恐懼。于是,胡安焉開始寫作。他以名家為師,模仿練習,勤做筆記,在文學論壇上混了兩年。但稿酬微薄,難以維系生活,他只能繼續(xù)工作。

接下來幾年,他先在廣州做網(wǎng)店賣衣服,又搬去云南下關做商場保安、烘焙店學徒,去上海做便利店夜班店員、自行車店銷售,到大理開零食店、擺地攤、做鹵味,最后回到廣東在德邦物流做夜班揀貨員。

“幾乎所有的工作對我而言都是徒勞的重復,”胡安焉說,“我不懂得改進自己,總是一次次陷入不堪重負的境地,然后被迫逃離?!?

“你是我見過的快遞員里最認真負責的。”

2018年,為了現(xiàn)在的妻子,胡安焉又一次來到北京。不同于上次的滿腔熱血,重返北京的第一天,他就開始找工作。招聘網(wǎng)站將他推薦到順豐快遞。

作為“快遞界的海底撈”,順豐有口皆碑,但身在其中的胡安焉卻深感疲憊。

站點主管設置的一些規(guī)則,如要求員工在派件時主動提出幫帶垃圾,好評數(shù)排名靠后者會被揪出來“示眾”,晚上下班后還要開例會抓紀律……這些都讓極度“社恐”的胡安焉不太適應。

直到這年7月,他感染了病毒性肺炎,小時工沒有醫(yī)保。這讓他萌生了離職的念頭,“雙11”即將來臨前,他轉到了品駿快遞。

相對而言,“品駿的每個快遞員更平等,彼此互不干涉,雖然新人也要從差的片區(qū)入手,但調整的機會更多也更公平”。但工作中,依然會冒出各種意外。他曾被偷過價值上千元的快遞,也多次自掏腰包為客戶自己的失誤買單,比如客戶自己填錯地址卻偏要責難快遞,幾個來回下來,耗時不說,有時還會遭到無理投訴。

“但送快遞從未讓我感到屈辱。”胡安焉說,“我在工作中接觸到的人,大多是很尊重我的?!彼忉尩溃瑫械囊恍┙洑v,為了商業(yè)也好,敘事也好,難免要寫到一些摩擦碰撞,但這份工作的整體體驗還是不錯的。

他算過一筆賬,北京快遞員平均月工資7000元,每月工作按26天算,日薪就是270塊。刨去卸貨、分揀和裝車的固定時間成本,剩下每天派件約9小時,那么每小時得產出30元。而一個快件平均2元,等于他每4分鐘就要送出一個快件。在這種情況下,無論吃飯還是上廁所,都“太奢侈了?!?

盡管如此,他并不認為快遞行業(yè)帶有剝削或壓榨屬性。“本質上這份工作是自己的選擇,并且它的工資還是相對可觀的?!?

在品駿那段日子,他過得輕松愜意,不再“把自己看作一個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”。

后來品駿解散,業(yè)務轉給順豐,2019年末,胡安焉也結束了在北京的工作。臨走前,他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,告知客戶自己不再配送快遞,很多客戶留言點贊,感謝他的付出。其中一條評論說道:“你是我見過的快遞員里最認真負責的?!?

“他并沒有夸大其詞?!彼跁袑懙溃驗檫@名客戶沒有必要違心地奉承,而這句話,也是他對自己目前最后一份工作的自我總結。

他將自己的各種工作經歷擴寫成了一本書

胡安焉是他的筆名?!昂奔次难晕睦锏摹盀槭裁础?,“安”和“焉”都是疑問代詞。他用這個筆名來表達內心的不安。

這種“不安”在2020年化作他重啟寫作的動力。他以第一人稱視角,寫下他在德邦物流做夜班揀貨員的經歷。沒想到這篇文章意外爆火,在豆瓣收獲3700多次轉發(fā),上萬個點贊。當年4月,文學機構“副本制作”的兩位編輯聯(lián)系上胡安焉,跟他約稿,鼓勵他嘗試非虛構寫作。

“當機會出現(xiàn),我就要去兌現(xiàn)它們?!焙惭商寡?,外界的反饋讓他有一種在黑暗中行走多年,突然照見光明的即視感。為此,他嘗試介入非虛構寫作,從自己漫長的打工經歷中打撈出值得書寫的內容。

根據(jù)編輯的建議,他將自己在北京送快遞的經歷寫出來。這篇文章起初名叫《派件》,后來以《我在北京派快件》為題,發(fā)表在《讀庫2103》上。隨著各界反饋越來越多,浦睿文化的編輯找上胡安焉,希望他能將自己的各種工作經歷擴寫成一本書。很快,他就完成了這部書稿。

近些年,陳年喜、范雨素、王計兵等“打工寫作者”紛紛涌現(xiàn),胡安焉是這個集體中最新的一員。有些人將他們的寫作稱為“底層寫作”。胡安焉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。

“我從來沒有帶著所謂的‘底層意識’去寫作,我也不是從‘底層關注’的角度去寫?!彼麖娬{,“我寫的是個人經歷,而不是我所屬群體或階層的現(xiàn)狀或處境。”他想澄清的是,從頭到尾,他只是在寫“如何接受和確立自我”,并且盡可能客觀,避免教導別人?!拔以絹碓礁械缴钪性S多平凡雋永的時刻,要比現(xiàn)實困擾的方方面面對人生更具決定意義?!?

作為謀生手段的工作一旦退去,胡安焉便會全身心投入寫作。“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?!彼麕е环N近乎神秘的幸福感說道。

在胡安焉身上,你能感受到一種難得的清醒。他雖然熱愛寫作,但并不因此貶低“打工”。

“一個人,他的價值或尊嚴,跟他的外部成就關系不大,而是要看他本質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。”胡安焉說,“送快遞,只要認認真真誠誠懇懇地做,那你的價值不會低于一個寫作者。我從來不認為出版或發(fā)表作品,是比送快遞更了不起、更崇高、更有價值、更成功的一個事情?!?